东海琅琊有异人徐福,本是个有家业的,后来因为打仗一家老小死走逃亡的成了个光棍破落户。不知从何日起,这徐福逢人便说有天人入梦授以神机,所言之事应验者竟有七八。当时天下正乱,秦虽已翦除韩、赵、魏等诸侯国一时风头无两,可齐王自忖偏安东海,又曾与秦国签订了《齐秦互不侵犯条约》以为高枕无忧并不防备。直到秦国兵锋逼近,齐王才慌忙开动战争机器抵御。虽然失了先机,但好在秦军连年征战已经疲惫不堪而齐国国力尚充沛,所以一时胜负还在两说。
正是这时候,徐福逢人便说天人在梦中面授机宜,称秦嬴政乃新时代天子,定能履至尊而制六合,劝乡邻趁天下未定时多多兑换秦币、市贸秦货以待未来。这蛊惑人心的话终于传到官家耳中,亭长拿他问了罪下了狱判了刑,报到上司等着秋后问斩。奈何秋天没到,齐王建已被捉去咸阳。占领军统领王贲听闻琅琊竟有这号人物,立即下令释放不说,还奏明朝廷为其请功,徐福因此被受了勋得了钱财土地,从个帮闲的穷汉竟一下咸鱼翻身时来运转了。
可毕竟亡了国,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对着耀武扬威的占领军自然只能夹着尾巴,于是就迁怒在徐福身上。徐福便把新天子的长生牌位供在家中,自称天子第一等忠心粉丝,乡民便不敢再造次,只是徐福想在本地讨个老婆竟也不能了。
自工业革命以降,秦奋六世之余烈,凭船坚炮利终使六王毕而四海一。秦嬴政坐登大宝,自命天子、号始皇帝。他本是从马上得天下见惯生杀的,可这一时太平了,每一闭眼就是无数死在阵前的男女化作滚滚阴魂前来索命,于是日渐惧死起来。至国家安定、驿路重开,始皇帝迫不及待开动国家机器,广募能人异士寻求长生不老之法。然而全国方士来了不少,带来的法子从科学健体到炼气服丹不一而足,却无一能让皇帝信服,便一个连一个的都被以妖人的罪名给杀了。
这一天,村里的大喇叭里响起“巩金瓯”,于是十里八乡不论厂矿农田里的人都停下手中活计,大家都知道这是要发布重要通知——原来是新天子要广召能人进京共商长生之事,并说为了鼓励各地人才自荐,凡有能人入京者当地赋税减免一半。这一刻所有人都想到了徐福。
就这样,徐福在乡人的恭维声中被哄上进京的火车。直到他被负责官员带着去参观活埋“妖人”的殉坑时才如梦方醒。官员说,天子对徐福很感兴趣,隔了一会他又指着殉坑说,天子之前对他们都很感兴趣。
好在天人在梦中对他说:“朝东来!”
“启禀陛下,”跪在阿房宫外,徐福把脸贴在冰冷的石阶上,“朝东去,渡远海,海中有仙山,可寻永生机。”
高台宝座上嬴政捻着胡须:“有多远?”
“天人言说十二万八千千米。”
“千米是什么?”
“臣不知。”
于是徐福又回到家乡,这一次他不仅被加官一等,更有一艘高百尺长百丈的铁甲火轮船同他一道回来。他将从琅琊出发笔直朝东航行,为天子寻到仙山带回永生之机。
船已经航行出一百天。徐福站在铁甲舰头,凝望怒号的黑潮被剑一般的船首劈开两半分别滑向两弦。一边陪同的水手已经忍受不住风寒劝他进舱休息,徐福只问:“我们是否笔直朝东?”
水手唯诺道:“罗盘上倒是笔直朝东的。”
“那太阳便会从我所视的方向跃出海面。”
可太阳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升起。暗夜之中,海天已混为一色,空旷无垠的天地间那无尽的静谧里只有铁甲舰发动机的轰隆声在海上连绵。又行出数里,忽有一根黑线上隐于云际下没入波涛。再行近一些,一根通天巨柱跃将出来落进徐福眼中,也落进船上其他人的眼中,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到了东极天柱之处,甲板上跪倒一片。
“不许跪!”徐福站在船头挥手大叫,“我们是人皇的使者!朝东!朝东!”
天柱越发近了,借着探照灯那点微不足道的光亮可见柱上蜿蜒排列的结构线条以及如同天星一样闪烁的各色光点。
轰然一声,巨柱底部四门洞开,铁甲船如一叶浮萍随海水涌入柱中。四下刹时光亮如同白昼,高不见顶的巨柱中金光撩动,半空里无数似蝶非蝶的金色无人机似花若叶般翩翩而舞,其中一些纷纷落到铁甲船的甲板上,将一艘大黑船盖得如镀了金一样,将齐齐聚在甲板上看热闹的军官水手吓得不清。
这种情况下,人群自觉两分,将徐福让出来,徐福见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朝四方作了个罗圈揖,刚要把编好的几句客套话讲出,只听得半空中闷雷般响起一个声音:“怜我世人,血肉苦弱,入我门来,机械飞升。徐公啊徐公,好久不见!”
徐福听得这话说得亲热不由心中大定,原来正是在梦中教诲自己玄机的天人,便朗声道:“请天人恕我冒犯之罪。”
那声音近了,船上蝴蝶跃起百来只,腾挪蹁跹间竟撮合成一个人形缓缓落到徐福面前。众官兵一片惊呼声中,看这天人身高足有八尺,上下无一丝一缕牵挂也不见肌肉胴体,浑身黄灿倒如传说中的金人无二。
天人将徐福双手握住:“徐公,你我神交甚久,不必拘礼,此方乃我修行道场,有个名儿叫做蓬莱。来来来,你既已到我处,便该我尽个地主之谊。”说罢引着徐福朝船舷走去,刚要一步踏空落入海中,便有那金蝶一早等在二人脚下,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朝天柱之上飞去。众人诧异间,那落在船上的金蝶忽而一起振翅,将艘轮船也提离了水面,众人惊叫着扒在甲板上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二人一前一后飞向半空,那天人一手牵住徐福一手不断指点,口中分说:“我这蓬莱仙山,上达玄宇下通九幽,其中共分九界,每界所司各有不同。”
徐福顺着天人指点细细观去,只见“动力界”中困日为炉;“熔铸界”里五金杂处;“金工界”中管行若蛇,熔融的泥金流淌其中,冲压切削间那巨如车辕细若发丝的零件都出在此间;“晶圆界”中凝光为针,雕刻无穷奥妙于芥子;“总成界”里十万晶圆被加诸于一身,亿兆光量子由此而出,驱动机关活动自如;“装配界”里怪手如林,或托万石或取尘埃,卯榫相合、细微不差,一只只金蝶流水地被拼接成型;在“调试界”徐福看到无数金蝶成群飞过虚拟的场景、完成一次次设置好的任务,它们的数据会被记录下来作为自我学习和行为调整的依据,直到每一只金蝶都符合仙山的标准。
再往上去便是“数据界”,徐福来到此处好似自己化作一只螟蛉误入巨型蜂巢的迷宫中,只是蜂巢都是合金打造,每一格里都栖息着一只金蝶。它们不时快速扇动翅膀引动气流将热量吹出,而徐福飞在通道中便如临虚御风,不过御的是阵阵狂风,站在金蝶上他已是摇摇欲坠。
“抱歉!”天人哈哈大笑,“服务器一多就是这样,散热总是大问题。”
天人引徐福快速穿过蜂巢的迷宫,便见一处地方广袤明亮,中央一方高台,天人落座其上,四方管线涌出与金人身体接驳,便是九界之中天柱之上至高所在,天人言说《赛博永生经》之道场——“肉体凡胎,脱生自然,所适者不过地球方寸之间,上至寰宇,下落黄泉,天雷地火,凡胎皆不可去。更何况心肺易滞,血脑常衰,未明其志,人之一生已转瞬而逝。赛博大道,飞升入奥,褪去俗体,存志于金铁之妙,凡体老死,无可再生,金铁虽毁,更机替括。依我大道,顿绳扯锁,三心二肺,日月同辉!”
徐福席地坐于客位,听高台之上天人讲道,直说到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天人才略一停顿,向徐福叹道:“我长居海外,醉心于赛博大道,也时常飞出耳目关注陆内之事。到列国时,纷争不断,却也刺激了科技的发展。凡人智慧虽然有限,也让那铁车铁船不借畜力风力而自行,此等机械制造的能力,虽与我赛博大道相差不啻云泥,却也可归为一脉。正因此道路相合之机,我便想将赛博大道传于陆内,助尔等一同飞升。”
徐福正听得恍惚,闻言知道天人有心选自己作这赛博大道在帝国的代言人,可惜此时他皇命在身不敢怠慢,一拱手:“天人所传实在精妙,只是我这一次出海乃为吾皇寻那长生不死之机,不知这赛博大道可得长生否?”
天人一笑,骂一句:“痴人!”伸手一挥,四下竟变了天地。徐福惊见那穿云的楼宇、跨海的金桥,自己置身其间仿佛蝼蚁,身侧无数铁车飞舟穿梭而过,便骇然失色不由得闭目等死。此时天人却将他手牵住:“徐公,待我引你畅游这未来赛博之城!”
赛博之城无一处不是遵循赛博大道,见那无数金人出楼入厦、上天入地无不便宜,更有巨如楼宇的金人翻江倒海如履平地,细若蝇蜢者深山幽玄无孔不入。片刻间听得轰隆若天坠,徐福转身去看,见一架万仞天舟垂射而出直向宇外,天人笑道:“依我大道,人之身是金铁,人之志亦是金铁,大小便宜天地畅通,何以不得长生?”
徐福惊魂稍定:“还请天人引我去看那梦中所言永生机。”天人便领徐福入一楼内,楼高无尽中有一巨树参天,一肉胎凡人果熟一般自枝头落下,降至一方台上,忽然千刀万刃齐出将那活人大卸八块唯留一人脑,此之快那人脑尚在跳动。惊讶间,便有金泥流出将人脑包裹,须臾人脑毁去留一金脑。
“这岂非是人脑换金脑!人身换机身!”徐福一声大叫,“人脑若死何以谓长生!”
天人不屑:“痴人!我赛博大道首要便是勘破这肉皮囊!人志依附于肉身便如人志依附于机器,机器朽坏可以更替,这肉身也不过是天生地设的一个机器而已,同样可以更替!汝当知道,这天地造化中最伟大的首要便是人志!我现在让你看的,就是这飞升之路上最精深所在——为了保存人志,我以强相互作用力材料包裹人脑,让连续中微子流在这个由白体形成的腔室内部反复弹跳,以探索和记录人脑在这一刹那全部量子态,由此所复现的金脑中一切逻辑结构与样本人脑中一般无二!人志长存便是永生,如果这都不算永生,还有什么算永生?”
说到此处天人七窍喷火、面目狰狞,直骇得徐福连连后退,踉跄间他摔倒在那方台上,“永生机”感应到人体便开启自动流程,眼看自己就要被千刀万剐,徐福已忍不住大叫起来。天人瞧着扫兴,一拂手幻境撤去,道场上不过是两人一高台而已。
徐福惊魂未定,口中喃喃:“不可不可,这人皇怎么能换成个机器人,不可不可。”心中想若是把这样的“永生机”带回去,自己落一个“妖人”的下场那还算是好,怕不是天子一怒诛连九族,连那东海郡也要被夷平了。
且说被金蝶困住的铁甲船,忽悠之间竟又远远地落到了海面上,凄风冷雨迎面扑来,让还在浑噩中的军官水手们顿时清醒。他们远眺想找到蓬莱仙山的踪迹,奈何天黑云低、海天如墨,什么也瞧不见。“咚”一声响,徐福被扔到了甲板上,人们不知这一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不过是这狂妄的“妖人”触怒了上仙,便纷纷跪下朝天磕头。
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徐公,你不解大道也就算了我不强求。念在你我相识一场,为你再指条明路,此处往东再三百千米‘方丈’仙山上有左道一个,总不叫你辱了使命,不过我要留你船上五百人在此传我赛博大道,你且自去罢!”
船上军官听此话大惊,赶忙传令清点人数,果然不分男女军阶少了五百人,骇然中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那“妖人”徐福一个骨碌爬起来,也不搭理“蓬莱天人”了,兀自穿过惊惧的众人走到船头,手一挥:“朝东!”
“可如今这船上,”那军官刚想把手往腰间手枪上摸,却被徐福瞪了一眼,手便像触电一样缩回去,“人,人手不足啊。”
徐福冷笑:“为确保此次寻访永生机顺利成行,天子陛下让你多带三倍冗余物资,又带一千人手同行,今不过损失一些,蒙长官莫忘你我还有皇命在身。”
军官怒道:“皇命在你不在我。船上这一千兵都是跟着老子一道起兵,十几年尸山血海里出来的袍泽,如今不声响地就损了一半,你叫我回去怎么面对家乡父老?”
徐福冷笑:“的确皇命只在我。可你也看到这天人视我等凡夫如同草芥,杀剐只在一念,若不按他指示你我谁能有命返回陆上去?”
想通这一关节,军官面如死灰,倒退两步转身对等着听令的下属吼道:“向东,向他妈的东!”
铁船又开出五六百里,忽听风中仙乐来:“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这天籁般的歌声叫人听得精神一振,甲板下连那被天人吓破了胆的水手也多卖出几分力气来。然而甲板上徐福心中却是越来越惴惴,初闻仙乐时便看到沉沉的海水中漂来点点磷光,不时磷光越聚越多竟将一片海照得惨绿。徐福命人打捞上来,成网的都是死虾烂蟹,又捞一网依旧如是。再行出几里,那斑驳的磷光照出水下异物,徐福提胆去看,水中所浮尽是累累白骨,巨有蛟龙之遗蜕、细有螺蚬之空壳,大船航行其间,推得白骨互相碰撞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
直到听清仙乐唱:“生碌碌,死茫茫,但看青史上,唯我免无常。”这一句落下,徐福惊见这四面八方的海水如沸腾一般滚涌起来。那断了螯足的鼋鼍伸展着扭曲交叠的蛸枝,去了肌肤的鲸鱼摆动起遍生外骨的躯体;海猪生出手脚奋然跃出水面,砗磲化有人脸张口怪笑桀桀;腥风阵阵且看鱼翔朝天去,恶雨绵绵原是九龙共一头——眼中所见、海中所游,无一不是奇形怪状难以描摹之物。船上即便个个都是跑惯了船的老水手也都不敢再驱船向前。
徐福咬着牙:“大圣之侧必有大魔!且听风中仙乐超然,吾等只有快快寻到仙山才能出这地狱之海!”话音未落听得海中霹雳声响,船头凭空浮出一尊礁石,这礁石忽悠变大眨眼已似泰岳,带起的海水便如倒挂的天河又好像凌云的瀑布,排空的巨浪将这艘铁甲船逼得连连后退险些被打翻过来。
徐福手抓栏杆几乎半悬空中,水浇浪泼里勉力张口大喊:“天人!天人!我从蓬莱仙山来!”这时一只巨灵手掌劈波斩浪握住铁甲船,将其高高托起一时免于灭顶。巨手越伸越高,直到铁甲船冲破风雨徐福才能分出心神向下看去——满海的绿色荧光一眼不着边际,海中妖魔依旧乱滚,中央立一高山就是之前从海中浮起的礁石。礁石之上遍是孔洞,徐福定睛去看,原来这托起轮船的巨手就是从一个孔洞中伸出。
忽然身边一声怪叫:“活的!”原来是有胆大的水手已经攀到徐福身边,徐福顺着他手指看去,却见这海中礁石竟如生灵筋肉一般能自行伸展蠕动,孔洞也随着活礁石的运动不断扩大或缩小,竟有大块意气出入其中瞬时万窍怒呺,风声汇聚凝为天籁仙音。
还未等细分辨,听得身后水手惊叫连连,徐福转头去看,原来是从这巨灵手掌中分出一根肉筋,这肉筋迎风而长伸到半空又落到甲板上。肉筋末端先膨出一个肉球,之后肉球分化竟如一个未满朝月的胎儿,胎儿又长成婴儿、儿童,最后成一胖大的妇人。妇人从地上爬起眯着眼看向徐福:“便是你从那机奴处来?”
徐福见种种异状,知这里是方丈仙山无疑了,便稳定心神,哆哆嗦嗦整理下湿透的衣装,随后一揖到地:“在下徐福,见过天人上仙。”
“那机奴遣你来做甚?”
徐福便知道二位天人不和:“吾皇天子差遣我来东海寻找永生之机。之前我先到蓬莱,蓬莱天人教我赛博之道,我疑虑乃是以机器替代自然人的妖法所以不从,被他扣下我五百随从驱赶出来。又经历风波无数,心中总存寻找正道之念,才能来到此处,得以面见天人上仙,还请上仙怜我一片赤诚,传我正道!”
这番话虽说中天人心怀,可她却只冷笑道:“天地造化之理、生物变化之道,那机奴参不透彻难道尔等凡夫便能领悟了?”
徐福只能陪着小心:“上仙说得极是,只是小人非是为求得大道,只想替吾皇求一永生不死之机。”
“你那皇帝甚等样人物,要我传他不死机?”
这话却触动徐福心怀,他原也是个有家业的,只因齐王征他做民夫一去三年,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却发现等着自己的竟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所以他恨透了齐王建也恨透了这个燃烧庶民生命以争夺那尺寸土地的时代:“若非吾皇天子明断自天启、大略架雄才,陆上亿万黎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年水火倒悬之苦。”
“你那天子不过是顺势而生应运而起,他的生死与你的生死及亿万飞虫草芥的生死并无不同。”方丈天人说罢怪笑一声,挪动肥躯到栏杆边上,手一挥指着海中那一众的妖魔:“生灵之道在于‘天竞’。机奴小儿心念不忘‘人志’,岂不知这‘人志’也不过是物竞天择之下生物用来自保的一个属性而已,由此却生出多少同类相残的可悲局面。他竟妄以金铁机器永固人志而舍去了生命在‘天竞’之下亿万变化之道,可真说是舍本而逐末!更不要说他所追求的永恒,不过是通过制造一个机器将思维的定势传导下去,这根本不是人志,而是机械的杠杆。”
“不过要得长生有什么难的,尔等凡夫与这天地间所有生灵一样是基因表达细胞聚合而生。生物繁衍,基因传承,生生不息,便是已经得了永生!不过若是论你这一身破皮囊嘛,要得长生不灭也是不难,只要打破基因自灭的枷锁你便能与我一道永永远远地存在下去啦!”她笑得张狂,徐福不禁一股恶寒从心底生起,正这时候看那托起大船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又分出五百肉筋来,那肉筋依样迎风而长落到甲板上便追逐起船上众人。
“砰砰”两声枪响才把徐福从恐惧中惊醒,再看身边之人一个个都被肉筋戳透了头颅倒在甲板上不断抽搐。之前与徐福争执的军官已被堵在角落里,手中的枪一个劲乱射着,那肉筋被射断几根便有几根从原处生长出来,随后一声惨叫中蒙长官也倒在血泊中。通下甲板下的舱门被从里用力撞开来,几个水手没命地冲出,原来肉筋已经深入到甲板下面,一个水手眼看甲板上也是这样的地狱光景,胸中胆破跌坐在地,却觉得手腕一紧,转头去看,一只色如礁石的枯槁手臂伸过来,五指牢牢钳住自己,水手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原来自己的手臂竟也开始破损溃烂出一个个空洞,不一会骨销肉烂同边上的尸体混在一处。
只眨眼的功夫,整条船上舱室内外甲板上下,除了呆立的徐福之外已无一个活人,尽是那活礁石一样的东西在夜风中蠢蠢蠕动。
“天人!”徐福精神错乱地一喊,纵身从船头跳下。呼呼风声中一个声音道:“我这师兄与我虽有道统之争,却不愿自得这一千实验素材,分我五百以解我燃眉之急,实在是难得的实在人儿啊。”这一声叹后,又是生碌碌死茫茫的仙乐起,徐福在清醒的最后一刻分明看到那活礁石千万亿个空洞化作千万亿只嘴哈哈狂笑着,之后他就跌入了海中。
徐福不知昏迷了多久,在梦中故去的亲人、齐军的上峰、捉他去砍头的亭长一一露出脸来,依稀里他瞧见了那位隐在阿房宫里的皇帝,天柱蓬莱里的天人,最后他们的身形都和方丈山或者活礁石融合在了一起。
他大哭着醒来,泪水朦胧了他的视线。是晴天吧,满天的星斗在徐福泪帘之后闪烁。直到徐福渐渐清醒,知道是自己在发梦,又想起连日来的遭遇,不由得万念俱灰,只任凭自己随着波涛漂荡了。
朱的,红的,青的,绿的,靛的,紫的,胭脂的,鹅黄的。
群星在徐福眼前变得五彩斑斓又如在水中漾开的彩墨一样流动起来——那不是天空,那是悬在空中的海。在海里,遮天的鱼群绕着圈游动,将海水搅出一团无边的漩涡,徐福以为的天星就是从游鱼身上发出的光及光在水中散射而出的残影。
徐福被那些流光引着,不错眼神地看。
“一,二,三,”他口中喃喃,“四,五,六。”
然后徐福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你是谁!”他原本没有想要开口的,他意识到是另一个人在开口说话,另一个人藏在光里让自己开口说话。
“甲,乙,丙,”他继续说,“子,丑,寅。”
“你不是我!”徐福在中间大叫,“放过我吧!”
“咦?”徐福说,“你不是在找永生机吗?”
徐福哭出来:“不了,不了,我不用了!”
徐福说:“实在可惜,我那两个徒弟光听个糊涂帽儿便开心得不得了哩!”
徐福问:“两个徒弟?难道是蓬莱和方丈的天人?”
徐福哈哈大笑:“我便是天人啊!”
自鸿蒙初辟,那宇宙大爆炸的一声响中,最初的信息出现并以波的形式被固定和传播。随着宇宙的不断膨胀及演化,这个宇宙内生出的信息总量也在不断增加,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在这个宇宙中信息是不灭的。所谓天人就是这不灭信息的总和。
“纠正一下,”徐福说,“我并不是被宇宙主体所有信息投射到边界的记录集合,而是宇宙中自然存在的沟通宇宙本体与边界的渠道。”
“渠道”的意思就是在某一个时间点,这个宇宙中诞生了第一个意识到“我”的自我意志,同一时刻这条信息被记录在宇宙的二维边界——于是“天人”意识到了我,“天人”诞生了。
“那你岂不是全知全能?”
徐福笑了:“宇宙不是机械的,我的朋友。”
由于宇宙的主体和边界存在对偶性质,所以“天人”的存在也是对偶的。这意味着因宇宙主体中出现“自我意志”而诞生的“天人”会降临到任何拥有“自我意志”的个体上。
“我的脑中?”
徐福摇头:“你狭隘了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的‘我’并不是对独立自我的认知,比如你眼前的鱼群,它们的全部神经活动加起来,会产生一个模糊的、群体性的‘我’。甚至你们认为没有神经活动的植物、原始生物,乃至于江河山岳、日月星辰,都有可能会诞生出你们无法理解的‘我’。”
“可是,我可以理解你。”
徐福耸耸肩:“那是因为这是徐福在和徐福对话,徐福怎么可能不理解徐福呢?”当然,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徐福能理解徐福,哪怕在同一物种中,拥有极度相似神经系统的两个不同个体,对于一个问题的理解都是两样的。
“比如蓬莱和方丈。”
徐福点头:“可他们依然也是天人,是一个独特的‘自我意志’在接受了天人的信息之后诞生出的天人。”
“那么问题来了,徐福,什么是永生机?”
“因为信息是不灭的,所以单独个体‘永存’的这个命题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由独特‘自我意志’生成信息的复现和调取。”
“我当带回这样的永生机,让圣天子皇帝陛下所创造出的信息不断被世人复现和调取,让圣天子皇帝陛下获得永生。”
“徐福,为何你只想为始皇帝带回永生机却不考虑自己的永生呢?”
“我从来只是一个庸碌的小人物,我所经历的痛苦与悲哀在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我的亲人离我而去最终只剩我一人茕茕孑立。我的愿望、我的理想、那些我想要创造却没有创造出的价值都被那个时代燃烧殆尽了,我痛恨那个时代。”
“这个世界不需要更多的徐福。”
“我有多痛恨那个燃烧着的时代,就有多热爱现在的和平,我愿意和平,我愿意永远和平下去,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和平在哪个历史时期都是短暂的,争斗才是人类永恒的旋律。但是圣天子皇帝陛下一扫六合的英姿让我看到了希望,他有足够的意志和能力让分崩的世界重新凝聚在一起,一开始我只是希望他能够永远活下去,永远将这和平延续下去。”
“但是,当我看到埋人的殉坑、看到躲在阿房宫中惧死的他时,我动摇了。我们不需要一个名为始皇帝的永远存在的‘杠杆’,也不需要一个名为始皇帝的永远存在的皮囊。现在我明白了,我所期待是那个曾经重整山河救民于水火的始皇帝,是我理想中的那位始皇帝——既然天人可以通过传播信息来创造新的天人,那么只要将始皇帝当时的雄才伟略记录下来,形成一个可以被世人不断复现和调取的信息,让天下万民乃至百代万世去阅读去理解,那么那位我理想中始皇帝他的意志就会不断地通过我们后代的大脑复现出来,在天下再次分崩、战火再次燃起的时候,让新的始皇帝再次拯救万民。我当带回这样的永生机!”
“是了!是了!徐福,你已是天人了!”
这一刻,徐福悟道。
黑船出海后第三年,在海边劳作的东海郡乡民远远看到一艘被锈蚀得通红的铁甲船一点点露出海平面。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码头看热闹,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妖人徐福只身走下船来。
又一个月,阿房宫内,始皇帝脸上的肌肉在不断跳动,他的心中如火在烧,甚至忘记了去捻自己的胡须。他的手停在胡须旁,眼睛不错神地注视着百步之外趴伏在地上的这个男人。徐福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正在等待自己发落。
始皇帝才从牙缝中透出一句话:“朕一千精锐只换来这一船纸笔?”
“是的,陛下,此乃天人所传永生之机。”
“一派胡言!”皇帝怒极,重重一拍宝座扶手,“妖人!”
一边中车府令赵高不适时宜地高唱:“妖人徐福,欺君罔上。车裂!”徐福被站殿武士拉扯下去,在天牢里关了三天之后,他的刑场才准备好。
这一日天朗气清,徐福被带到刑场才发现今天监刑的是当年保举自己的大将军王贲,他看向王贲,王贲不屑地瞧着他:“妖人,说什么复现和调用信息就能长生不死,我日夜参悟圣人言语,你可见圣人长生不死的?”
徐福不理他转头去看那五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将要把自己扯得四分五裂。
“妖人徐福已验明正身。”传令官唱道。
王贲瞧了一眼手表,时间到了,他一挥手:“行刑!”
五辆拖拉机朝五个方向开去,眨眼间那绑在当中的徐福就被扯成七零八落的好几块。然而王贲分明看到,这妖人一身皮囊中竟没有心肝脾肺,洒出来的也不是鲜血脑浆,那人皮裂开露出是如同礁石般的筋肉,之下更是成排的管线、紧密的齿轮,它们掉在地上还随着惯性噼啪作响。更奇怪的是,那徐福的身体虽遭车裂,却依然保有活性,筋肉肌肤乃至碎裂的机械都不断蠕动着似要重新拼合起来。
王贲心中有计较,传令以水火酸碱侵之,却只坏表皮,内含的五金百炼不坏。王贲大惊,呼一声:“妖人!”
却听边上一位旗牌官道:“此妖人能谋害我一干弟兄,更以一人渡海必有奇能,下官以为当今之计当将妖人尸身分藏于九边,才能免于再生祸端。”大将王贲深以为然,依计行事。
且说深宫中,是夜嬴政卧于床榻,梦魇袭来,内侍官听到皇帝陛下在帐中不断发着诸如“信息”“复现和调取”等等模糊的呓语,最终大叫起来。内侍官慌忙去查看,就见到嬴政满头大汗的坐着叫嚷着召唤丞相李斯入内。又过一月,市上忽然起了流言,一是始皇帝陛下终于打算公开出版回忆录,二是那些原本爱在乡野里宣传“圣人”的儒生及他们的著作,全都被赶上了一辆辆火车直接开往一个个更大殉坑。